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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追故乡》

——献给母亲
文章来源: 发布时间:2019年04月09日 点击数: 字体:

   “故乡是一个漩涡”,在他陪着娘回到家乡之后,在他看见娘坐在月洒床前的床边哭泣时,他都是这般想的。

   七月时节,这里的枣子还没成熟的时节,多数日子都是细雨飘摇,也很少起风。一股股雨水先汇在荷叶上打转,时间长了,它们就聚成一颗水晶,“叮咚”一声翻入池塘。雨麻木的下下,歇歇,一到停下的空当,村西荷花池子里的蛤蟆就开始合唱,知了在村东杨树林,喊声冲天,震得云彩高低起落。

   巷口矗立着大槐树,树冠托天,树干粗壮。槐树皮像龙鳞一般有序,粗糙。一群知了拔出口器,插入槐树皮,吮吸汁液,像大槐树的孩子一样依恋着它。长时间的雨,把地浇得稀烂,泥巴挂在鞋底上,与地面接触就“呱唧”“呱唧”直响。土墙上的一道道白痕,是蜗牛留下的,有时候蜗牛也在地上挪蹭。大蜗牛状如弹珠,而小蜗牛仅指甲盖儿大。我抬脚缓慢,落脚谨慎,但还有是不少的蜗牛破碎在我的脚下,与泥巴一道腐烂,把小路铸就成血肉之路。我们东钻西出,面对这些近似一致的房屋,我迷迷糊糊,仿佛置身迷宫。

   你迷路了!这里不是你长大的地方,可你有这土地一半的血统!故乡,娘的故乡变成了风暴,变成了漩涡,娘却勇博浪头,她找到了方向!脚下的大地“轰隆”作响,娘回应大地,令记忆复活,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这令她魂牵梦萦的地方苏醒了。她拉着你的手,微微颤抖,步调时快时慢,仿佛醉酒一样踉踉跄跄。天哪,她回来了,她的家人!她的故乡!

   摆在院里的红漆剥落的方桌,围坐着娘和我,二姨,二姨夫。海碗里的小米粥黄澄澄,金灿灿,栗子甜沁米粥,红枣飘香,签子馒头整齐码在笼屉。娘和二姨炒了四个菜,色、香、味俱全,令人食欲大增。傍晚雨歇天晴,黄狗在窝前吃食,燕子啁啾知了唱,雨洗蔷薇艳更香。在西墙站立的那颗枣树,结着一树头翠色枣子,坠得它弯腰叹气。

   有酒,娘取杯给二姨夫斟满,给自己也斟满。

   娘举起酒杯道:“姐夫,恁跟俺二姐拉扯俺到大,俺一去婆家十五年没回来,啥也给不了你们,俺心里刚难受了。”说罢,举杯饮尽。

   二姨夫举杯:“恁这说的什么话,咱一家人互相帮助都是应该的,不说两家话。”罢了,也对饮而尽。

   娘让白酒辣出眼泪啦,两颗泪“咕碌”跑了出来,娘喉头似有异物堵住。哽咽对二姨道:“二姐,恁明天带上俺,俺领上小子,看看爹娘去。”

   “中,后晌凉快儿了再去。”

   未及子时,村里已静了。窗外只剩下知了叫与满天大星。娘说,生了姐姐之后,二姨就劝娘再要个孩子,两个孩子做个伴儿。娘听了二姨的话。生我那天,二姨就守在两千里地外的电话旁,一听娘生了个小子,一下就拜倒在送子娘娘前,哆嗦着念:“娘娘显灵,娘娘显灵啦……”

   “没有二姨劝我,后来也没有你……”

   娘的声音慢慢在往事的叙述里,小了,小了。娘睡着了。

   漆黑的夜里,你感觉到姥姥,姥爷也来啦。他们想看看小闺女,想看看小外孙。他们搬砖垫在脚下,踮脚使劲儿往里看。门神挡住了他们。他们求情:

   “门神爷爷啊,俺们看看家里人,就这样看看就行啊!”

   “恁俩走吧,明天他们就去了。”

   他们“嗖”一下,就退回到夜色中的坟包后面去了。

   你摸索娘的手,你闻到了杀虫剂的奇香。二姨怕跳蚤咬你的嫩肉,便打药开窗。娘的手像木锉,喇你的手,一下又一下,你攥紧了它们,娘用磨牙声予以回应。你看哺育过你的乳房下垂,你看悠你睡觉的双臂日趋无力。娘啊娘,多疼疼自己吧。别让姥姥,姥爷看见伤心啊!

   一层层黑云铺开,侵占整个蓝天。

   姥姥端着一滴油水没有的野菜汤,扶起躺在炕上呼吸如拉风箱的姥爷,把汤送到姥爷嘴边。

   “他爹啊,喝一口吧。”

   “噗”一声,未及下肚的汤全被喷到了薄灵灵的糊窗纸上。菜汤横流,淹死藏在炕席下的无数跳蚤。姥爷瘦的前胸贴后背,肋骨分明可见,心在一副骨架里不紧不慢的跳着。他眼窝深陷,有泪,窝在这浅坑,脸膛憋的像紫茄子一样。

   当年那个杀敌卫国的少年,骑着高头大骡博取姥姥芳心的少年,就要被跳蚤折磨死,就要被肺病折磨死,就要被饥饿折磨死啦!

   “他娘”姥爷嘶哑着嗓子轻唤姥姥“俺看不见啦。”

   “他爹”姥姥泪如泉涌,挪到姥爷身旁,握住他的手“俺在这呢。”

   “恁可不能垮啊,恁带好孩子。”

   “恁放心啊,恁放心……”

   “跟着俺,让恁受罪啦。”

   “他爹,俺活明白啦,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,跟了恁,俺知足啦。”

   “恁过来,俺摸摸恁的脸。”

   一道闪电钻出云幕,死命照亮世界,紧接着一道炸雷,如山崩,如地裂。闪电照亮了屋子,照亮了姥爷欲言又止的空洞洞的嘴巴,照亮了姥爷最后两行清泪流下。

   娘和姨姨,舅舅在外屋喝着野菜汤,雷公电母的暴躁吓得娘尖叫一声,扔了碗钻到二姨怀里。

   “他爹呀,恁睡吧,俺看看孩子去。”

   姥姥把姥爷平放在炕上,拾起碗,轻声下炕,用手背拭着泪,出了屋门。

   “孩子们,去看看恁爹吧,别让他挂念着。”

   黑云破了皮,豆大的雨点儿倾盆而下,“乒乒乓乓”,愈下愈烈。

   姥姥抱着头,蹲在灶台旁,无声泪流。

   “爹—啊!”面露菜色的孩子们扑到炕沿,看着他们的爹,悲恸大哭。哭声却被外面无尽的黑暗吞噬了……

    一年又三个月后,生生哭瞎了眼的姥姥狠心撇下六个孩子,追随姥爷去了。

   日薄西山,暑气稍减。

   羊肠小道,我走在后面,娘拎着一袋纸钱在中间 二姨走在最前面。浅草才能没脚踝,娘的碎花软裤,拖拉出一条彩虹。蹲踞在草丛里的蚂蚱,纷纷让路。

   四十七年前,娘她们也是走的这条路。巴掌大的疥蛤蟆,目光阴沉的望着送葬人。日烤大地,臭气肆虐。姥爷的尸体只靠一张破草席掩盖。绿豆蝇在尸体上下蛆,白花花的蛆四处乱爬,姥姥已经无力管这些妖孽了。

   人们眉头凝重,他们设想着自己某一天也会这样狼狈入土。

   约有八,九里。终于找到了那两个玉米地旁的无名坟包。

   姥姥,姥爷让玉米们站好。他俩钻到玉米地里,割脸的玉米叶子划不破他们的手掌。他们掰下泛青的玉米,放在嘴里,甩开腮帮子“呱唧”“呱唧”得嚼。乳白色的玉米汁顺着他们的嘴边流下,滴答到地上,很快就被土壤吸收了。

   坟包相连,像妙龄少女耸起的乳房。

   娘和二姨缓缓跪在坟前,我在偏后的地方下跪。娘掏出纸钱和打火机。

   姥姥,姥爷他们看见啦。他们摇动周围的玉米杆儿,“刷啦”“刷啦”,玉米们手牵手,地里泛起波涛,绿色的海洋,荡漾,荡漾。

   娘和二姨在地上挖了个浅坑,点燃一张冥币,投入其中。

   “爹啊,娘啊,俺领孩子来看恁俩啦。”我们磕头。

   姥姥,姥爷继续摇动,“刷啦”“刷啦”。

   “爹啊,娘啊,恁俩苦啊,一天福没享过啊。”我们磕头。

   继续摇动,“刷啦”“刷啦”。

   娘的手哆嗦了,纸钱一沓沓的入坑,蓝色火焰伴着纸灰飞扬。

   “爹啊,娘啊,恁俩看不见啊。俺也苦啊,俺为了孩子就得干活儿啊。日子,不好过啊。”鲜土沾到娘的发丝上,娘洒出的泪温热了土地。我们磕头。

   姥姥,姥爷扔了玉米棒子,也不摇玉米了,他们坐在地上哭。

   一群黑老鸹飞过上空,哀鸣不停……

   刺眼的电灯下,娘卷起裤腿,膝盖有两片乌青。娘说:“你懂了吧,姥姥,姥爷他们知道我们来啦。”

   这一天,恰逢本村赶集。东方既白,蝉于晨曦中高唱赞歌,人们也从四面八方赶来。剃头的,算卦的,卖糕的,卖糖的,卖菜的,贩狗的,耍猴儿的,配钥匙的等等,应有尽有。

   娘和我,还有二姨到集上买菜。

   “不多住几天啦?”

   “不了,二姐,再待两天出来就十五天啦。”

   “啥时候再来啊?”

   娘嗫嚅道“等孩子考上大学,俺应该再来。”

   二姨没答话,自顾挑着白菜。

   算卦的老先生,仙风道骨。身着白衣黑裤,脚踏十方道鞋,一把山羊胡比头顶束发还长。方桌上供着“圆通自在天尊”神像,香雾缭绕。我看着老先生,但无人光顾他的地摊,他默默地静候有缘人。

   “恁个熊孩子,看他作么了,给恁”。二姨递给我一块儿年糕。“走,走,恁胆子够大。”我记得在二姨家还有一尊“泰山老奶奶”的神像,但她却禁止我靠近算卦老先生。

   窄窄的道路拥挤不堪。有骑自行车的大姑娘,梳着两个麻花儿辫。红底白花儿的连衣裙,风吹飘扬。也有赶着骡车的老汉,骑电三轮儿的小伙。老太太们拉着二姨的那样的小车,在集上转悠一圈,装的小车满满。

“走吧,回家。”我们随着人流慢慢前进。

走到巷口,我又看见了那颗大槐树。娘像大槐树,生在故乡,只有在故乡,娘才快乐;娘像大槐树,我们吮吸娘的乳汁长大,我们都爱娘。

户户炊烟升起,木门之后,都藏着过去的人。人们祭奠先祖,先祖就照顾子孙,其实只是幽灵的把戏罢了……

“臭小子,丢了魂儿了?去给俺择豆角去。”二姨递给我一把豆角,新鲜的豆角儿,甜甜的豆角儿。掐去它的头,一道道白丝就拉下来啦;掰开它的躯干,豆粒儿就掉出来啦。

娘往灶里添柴火,花生在大锅里沐浴。桂皮

花椒,八角,香叶,盐,姜一一下锅。花生在锅盖下“咕嘟”“咕嘟”脱胎换骨。欢快的切菜声,“哔剥”的柴火燃烧声,随着一道道菜的完成,而成为乐曲。

   四热四凉八碟菜,还有顿顿必喝的小米粥。

   小米粥,舒缓的滑进我的胃,像这里的黏软空气包裹着我;小米粥接纳我,让我在畅游其中,像十几天的幻梦托着我飞行。

   小米粥,二姨的小米粥,又香又甜的小米粥啊……

   此时,这个城市张开朦胧双眼的时刻。

   我牵着娘的手过清冷的街道。雨打法桐,如乱珠落玉盘。

   凌晨四点,候车室已有不少人。等车的人,将背包放到椅子上,和衣眯觉。检票员抖擞精神,向我们投来友好的微笑,但娘无心回应,只匆匆拎着行李跟我到站台等车。

   火车自西处的黑暗驶来,缓缓入站停下了,人们就向各自要乘坐的车厢走去。车厢内拥挤不堪,我们拎着行李侧身前进。

   “小伙子,请把行李放到上面去”乘务员对我说。

   “抱歉,借过。”我吃力的把行李托到花花绿绿,人头攒动之上,放到了上层。

   你回头瞥见了娘,娘在人群汇成的河流里成了江心石。但娘神色憔悴,神情疲惫,瘦小的娘令你心碎。你不知道,娘的心更碎。她望不到故乡的轮廓,看不见二姨,二姨夫的身影,听不到风中的蝉鸣,触摸不到槐、杨、桃、枣树的躯干,心头受了狠狠一击。

   娘坐在我的左手旁,一半脸在晨光中,一半脸在我眼中。娘像一尊神,坚毅,慈爱,柔软,勇敢。然而她在故乡常有的面颊上的的红润,渐冻在北方穿梭的狂风之中了……

   “有如兔走鹰隼落,骏马下注千丈坡。

    断弦离柱箭脱手,飞电过隙珠翻荷。”

    火车跑得快,故乡跑得也快,时间跑得更快。十五年等待梦醒太快,十五天滞留颇多心酸。

   那个白雪生辉的夜晚,肥大的月亮紧挨地球的夜晚。娘坐在床边,捧着手机,看二姨蒸出一锅锅花馍,看二姨坐在家人簇拥的桌旁吃饭,娘默默地流泪了。娘吸溜着鼻子,颤抖着声音问大表姐一句“恁娘挺好吧?家里都挺好吧?”

  

   母亲今年五十二了,她总是对我说:“我也想家里人,也惦记他们,最惦记的就是你二姨。”

   我也惦记母亲,在北方这样一个冷暖无常的日子,蓦然想起母亲,想起我的半个故乡的齐鲁大地,想起无数烟云往事。

   有母亲的地方,就是故乡。故乡是个漩涡,它自身有引力,人们也向往它。人们努力靠近故乡,却在各自的生活里往往与故乡背道而驰。母亲于故乡,如我于故乡,如千千万万,世世代代的人们之于故乡。

   故乡在跑,娘追;

   故乡在飞,娘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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